東坡在路上
和童僕和一匹驢
和飄忽的風煙窸窣的草葉
來不及與家人道別,他
望見地平線露出
黑硯的顏色
太陽揮舞著鐮刀
風吹響尖利的口哨
白天一頂烏帽一根崖竹
夜晚一襲薄裘一彎殘月
垂蔓把路遮掩
灰鷹將翅翼交給藍天
他穿著布鞋走,我看到
在割草在蓋雪堂
他擔著竹筐走,我看到
在陌生的土地上種黃桑
從年輕走到老
憑一間又一間小屋暫住
曾經近在咫尺的仙宮
記憶只剩下一堆塵土
伴他神遊的白鹿
已沒入秋草無蹤
他成了一朵偶然停駐的雲
一隻射鹿人追趕的鹿
帶著父親與亡妻的棺木
曾經蹎躓過一千里
但不曾像此刻這般如寄
三萬棵松樹種在家鄉的
山岡,層層疊疊
明月的記憶
遙想故城的人物
遙望岡陵的草木
沅湘漢沔都已匯流
只有他仍不知此行歸處
並非山野之人竟成山野之人
原是可遇之才竟成不遇之才
如吟唳的猿鶴在野
即使在朝,起伏如梭的詩人
在路上如在家
他是權倖與異端,乖僻與
剝削的反對派
很少講憤怒的話
有人拿詩到油鍋裡炸
詩在油鍋爆出更多的字
有人拿他這枚棋當飯吃
他在飯渣中吐出更多的蒼蠅來
快雪時晴佳
想安善,未果
殺他的奏狀在朝中
拘他的兵丁在路上
害他的蛙蟈在朝中
窺伺的夜梟在路上
革職的密令在朝中
火焚的詩稿在路上
難以抵擋的水患他已抵擋
難以修築的城牆他已修築
戮力養護的生靈他已養護
剩未了的心事是
何時歸去天空如孤雲
江海如小舟
乘風歸去他原是
天庭除籍的歌姬
人間鼻息雷鳴的彌勒
三品的翰林一品的詩人
原是好飲而善釀的鄰居啊
而今是無歇處的行路人
桂棹蘭槳流不去
美人的目光
誰在陪他走未完的路
是朝雲還是有所思的堂妹
是子由還是聖賢的傳言
大江東去──天涯
在說不出道別之語的路上
湖山就是他的家鄉
今夜一盞松醪在握
一片羅浮春色在心底
他最後一次出發
前往風靜處
後記
向蘇東坡致敬 陳義芝
蘇軾不但詩文超絕,人格精神也令人欽仰。二○○九年春,我應加拿大卡加立大學(University of Calgary)邀請,參加學術研討會。旅途中帶了一本《東坡樂府》翻閱,偶然興起寫東坡詩的念頭。
宋仁宗嘉祐元年(一○五六)蘇軾十九歲離開眉山老家,赴京應試(按國人算法,有說二十或二十一歲),從四川到河南,不論走陸路或水路,都要花上好幾十天工夫。初入仕途又因母喪、妻死及父親過世,蘇軾兩度奔回四川,前後一共跋涉了五趟遠程。
在新舊黨爭的時代,蘇軾既不苟從新黨又不盲和舊黨,想安適坐穩一個位子,當然是難上加難。不斷地被誣陷貶謫,使他幾乎行遍了大江南北。從陝西的鳳翔算起,依序是:浙江的杭州、山東的密州、江蘇的徐州、湖州;烏台詩案入獄後,先貶居湖北黃州,再轉至河南汝州,上表自請居住江蘇常州,隨即派任山東登州;召還京師後,出任過浙江杭州、安徽穎州、江蘇揚州及河北定州的知州。紹聖元年(一○九四),五十七歲的蘇軾又再被貶南荒,在前往英州、惠州途中,特意與弟弟蘇轍相晤於廣西藤州,同行至雷州。然而命運並不就此罷休,最後還須渡海,去到天涯之遙的海南島儋州。直到徽宗即位,遇赦,才北返:他從廣西廉州、湖南永州、廣東英州、江西虔州、江蘇真州一路蹎跋,一一○一年夏天,這位衰病的老人歷盡憂患掙扎,逝世於旅次常州,終結了令後世低回浩嘆的一生。
〈東坡在路上〉以一個奔波的行路人為意象,得力於林語堂所作《蘇東坡傳》每節六行,共十三節。第一節「來不及與家人道別」,關涉湖州被捕悽惶之況。第二節描寫夜以繼日的奔波,在沒有路可走的時候,他卻像鷹一樣仍有天空的嚮往。第三節以黃州時期為背景,此後命途多舛,到處有人要暗算他、追殺他,即使在朝也像在野,而他獨能安時順命,坦然接受。第七節「起伏如梭的詩人∕在路上如在家」,所讚嘆的即此。第八節點出他之遭禍在詩,而其生命價值也在詩,因為詩,他的人生就無法像平凡百姓一樣度日!第九節字數期整,句意兩兩相對,特別為凸顯朗誦效果。第十節表彰他寬仁為官、敬謹任事的功績。十一、十二節都用到東坡詩文,包括〈記遊松風亭〉、〈前赤壁賦〉。
回顧蘇軾這一生,兼備聖賢抱負、詩酒風流,有冰肌玉骨的朝雲為伴,有晦藏於心的堂妹相思,也有相知相惜的子由作兄弟,既透闢了生命意義,也就消融了瀕死的恐懼。臨終前他有詩云:「大患緣有身,無身則無疾」,我寫的〈東坡在路上〉最後一節最後兩行「他最後一次出發∕前往風靜處」,扣合的正是這層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