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妳眉頭緊蹙目光空茫,一如燈塔,朝往我身後無盡的海面搜尋。然而那裡口沒有愛了啊,我說,妳點點頭又搖搖頭。幽黯中唯有漁火,是妳如網般投擲的質問,「為什麼呢、為什麼……」我毫無辦法辯答,只能任其墜沉至虛空的淺潮,一如破碎星光,任由妳獨自漂航在廣袤不及沿岸的海,直到遠方……
親愛的阿涅絲,如今我才知道記憶原是一張太過綑實的網,是那些日子妳默默以生活的線球,一個繩結穿過一個繩結,細密地織就,成為環圍海域的流刺。在妳離開之後,那麼多年,我依然不時在城市穿梭間,為妳相關的事物捕獲。妳能想像一個仄狹躋身於昔日的人,如何無力脫困,而疲憊已極的模樣嗎?那些時候妳總說,我是兩人關係處在現實那端,「幸虧仍有一人是清醒的。」像一句責難,實亦是沉重的桎梏。妳不曉得其時我是如何拚命,方能支撐那所謂的現實,猶如一再將情感的堤堰築起,以防備內裡加劇的潮漲,於是一天妳離我而去,厚實泥牆撐不住塌潰,至此我的海岸漫漶成災。
如今我是再沒能力回歸至正常的生活了,就像是朽壞的舢木,我與現實唯一的牽繫,只剩一繩將斷未斷的纜,懸盪在回憶裡起伏的潮汐。在妳離開之後,這世界瀰漫起大霧,舉目迷茫,星宿隱沒,掌著時間的羅盤,我又如何能夠由這其中辨識方向?遊走於已然陌生的城市,什麼都顯得如此遙遠了,什麼卻都依稀充滿著妳的身影,大浪撲面,轉瞬間沉沒至深不透光的過往。
然而,親愛的阿涅絲,當一切倏忽流逝,那些如貝般留下的會是什麼呢?
是那些最初,我們走在背山小徑,四月的晚風中有清淡花香,抬頭可見枝椏叢葉間,星空斑駁如銀河波光,順著石磚鋪地走,夜色微微、路燈青青,照映在身後我們曳長的身影交疊一起。四周黝黑,時間緩慢下來,似乎可以分辨得出每片落葉的踏碎之聲,蟲音綿延若河,從過去緩流至未來。妳靠得我那麼近,肩碰肩,浪花在崖壁間翻滾,我看不見妳的臉,卻聽見妳呼吸淺淺輕晃葉梢,那時我們初相識,我吶吶不著邊際一說,妳不發一語默默聆聽,就像世界只剩下我們。
妳說再往前走,穿過林間小徑,往前走,越過草地緩坡,磚道盡頭就是妳生活與讀書其中的美麗建築,搭築於半山腰,一個高挺的樓塔好遠就能看到。在妳離開以後,每次不經意由寓所的窗口看去,樓塔霧中面對面,總是憂傷莫名想起妳是否仍好、仍在那。
妳說再進去,闃暗的大廳空空闊闊,足蹬磨石地,冰冷跫音在四壁之間迴旋不已,墨黑藤蔓從上方樓台垂掛下,森然入夢,我們因而有了更靠近些的距離分一路尋頂,建築裡頭迴廊折曲妳引著我摸黑走迷路,直到底發現是一堵牆,兩人忍不住又是一串笑。
推開閣樓鐵柵門,涼風迎面,插上旗,終於我們站在小城的最高處。倚著粗礫泥圍牆,底下一整座城市盡收眼中,人間燈火,延伸至夜色的盡頭。妳在其中斑斕光點為我畫出一幅一幅星系圖,馳騁平野的那是人馬座、居高臨下鬃毛肆意的那是獅子座、白羊座、天蠍座,妳說每個星座都有它們各自的故事。那麼妳有沒有看見,我說,那圍聚樓舍間那顆隱微的星?妳順著我的方向找過去,它是什麼名字呢?妳好奇地問。妳找到了嗎?我小聲回答:那是我。藍色屋脊。我的家。……我和妳的故事。時間靜止。直到身後水塔運轉噠噠作響。我不確定妳是否已聽到,只是那手悄悄牽住我的手,心窩微涼,布滿霜。
阿涅絲,不像後來的回憶滿是光害,我必須非常努力,兩手合起罩住眼眶,那黑暗中稀疏星點才會一點一點地浮現。
接下去整個四月的雨。
當一切事過境遷,我才知道那或是分別的前奏曲。
是那些夜晚,我們圍困在小小房間內。開始,愈加頻繁地見面總是甜蜜,然而外頭終日有雨,裡頭坐困愁城,漉濕的愛情未及乾,掛滿一整個屋內。妳最常坐我桌前讀書,隨屋簷水滴如韻,背誦我不懂的佛洛斯特,或是徐林克,笑說妳願意為我朗讀,一字一句,都像是要對我說的話,窗帷半掩,偶爾向窗外雨幕恆久凝視,眼裡盡是遼闊的空無。我就在一旁床上賴聚假寐,微瞇眼看妳濛霧側臉,是雨落下的線條,輕墜眉心。我總在想,那些時候妳究竟想著些什麼?我們趁黃昏雨歇外出散步,趕雨夜降臨前刻回到家,雨勢逐日增劇延長,索性後來再不出門。就像是新神話記載下的諾亞方舟。為一次橫渡洪荒之愛,擎起舵,禽鳥牛羊,妳和我,這屋宇就是我們的舟楫,寫千年流傳的傳說。
結果竟是我們太早即將愛情揮霍殆盡。過於飽和的相處、爭執,和傷害。以至於當積聚雲氣漸次消散,曙光初露其中,竟不曉該感到開心或者悲傷。過去每一次的擁抱和親吻,或是為抵禦那永恆不歇的季節,突地雨過天晴,才發覺彼此其實已疲憊不堪。
妳還記得嗎,阿涅絲,在擁抱之中我們告別了最後一場雨,枝身因負荷一季的摧折而垂謝,飄落於鋪地葉片的最上頭。窗外漸趨寂靜,妳離開我說妳該回去了。久違光線穿越紗簾,在室內投下暗影,我眼淚忍住不落,卻知道我們再回不到最初過去……
我感到自己像是最後離去的孩子,如此依依不捨,撿拾記憶淺灘上那些遺落的貝殼。弄得全身沙礫和鹽漬,而褲子口袋都已經塞得滿滿,卻還是帶不走為數更多的美好人事,只能任它們在時間之潮中沉浮,終至消隱無蹤。
若此,會不會有一天我也再想不起妳了?
會是那一趟旅程,列車一路向南。南國日陽烈烈,曬得車內暖和,窗外是一望無際的草野,土埂縱橫交織,水田倒映,成為另一個相反的世界。那時整車廂假期外出的人群,妳我挨擠於窄小茶水間,顛簸中為短暫逃離那圍困的城。前夜妳說,能不能和我一起去看一次海。沒有明說,那將是我們最後的一站。石瓦造屋裊裊炊煙,列車一站站慢緩停靠,乘客陸續下車,月台愈來愈小,卻離逝去的妳我愈來愈遠,直到抵達邊境之境,我們是最後下車的人,跨出車門,一腳就踏進軟軟的土泥裡。
翻越小段緩坡路,那路像我們初初走過的那段,只是風大,沙塵刮在身上如回憶帶有微微的痛。空氣中瀰漫著木麻黃香,葛藤纏附岩礫間,紅花簇生。然而我們只是不斷地朝往浪聲的方向邁去。親愛的阿涅絲,我記得那時妳先我走在前頭,一手壓緊帽緣,迎風登上土丘頂。斜斜背影倚定在那,立時海洋彷彿在眼前如幕展開,鷗鳥旋飛、有浪拍岸、潮音迴繞、很久很久……。然而我終究不知道那些時候妳在想著些什麼?那些記憶迴湧,直到如今,我是不是才能夠看得更為清楚妳眼中的風景?我絲毫沒有把握,而一切其實也早已隨海潮退去。
我緊跟妳跑下沙灘,腳踩過妳的足印,沙粒滲入指縫之間。無人的海岸,舢舨略略舊蝕,小船荒廢碼頭邊,逐波沉浮。妳已繞過鐵絲成綑的牡蠣和貝螺,繞過為人丟棄的瓶瓶蹴罐,和曝曬裂綻的廢棄輪胎,在海洋與陸地的邊界,來回追逐那陣陣的碎浪;而我在遠處靜靜看妳,悲傷地想起,當這一切過去,還有什麼是會留下來呢?
還是那時,我們倚身在礁石之隙,赤足踏在冰冷海潮中,妳一陣一陣向我挨近翻湧,直到擊撞我岩身,破碎成浪,沖蝕著一道道恆長的痕跡。妳的雙手懷抱有如海中藤蔓,吻如蠍螫,目光彷若深海魚族的螢光,頃刻間,我看見群魚自妳身後伏躍出海水面,落日餘暉,發出巨大的哀鳴。我說:「我們已沒有愛了。」潮汐漲落,退向寧靜之海……
我看著妳先離開,在那沙灘長長的鋪木步道上,妳的四周是一處為人遺忘的荒蕪海岸。妳在登上土丘時回頭一望……,最後,折身往來時的路。
妳和那年的暮色逐同時隱沒,在低迴的潮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