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座逃離的房間。
我在十二月中旬的午後入住,帶著幾箱雜物,和書。淺灰磁磚貼滿地面,圓燈、長燈由樑隔開,使天花板平添簡單的詩意,小夜燈藏在紋路蜿蜒的玻璃罩裡。靴夾與長靴是一對戀人,依偎衣櫃,深褐家具平衡了房間的寒冷色澤。另一邊,雙人床已接納柔軟的枕被,化為夢的搖籃。填滿物件的木櫃層層並列,彷彿會呼吸的小宇宙。
這些大小物件拼湊出來客,拼湊出我。我來到房間。
將物品整理好,天色業已暗下。窗外是大片荒地,我將屋室打亮,讓遠遠的燈火穿透明亮的玻璃窗,與房間合而為一。走進浴室拿魔術拖,從窗口拖起,很快沾滿灰塵毛屑,必須勤快清洗,才能消化地面的穢亂。
這間房間比我預估得髒太多了
後來找幾乎每天重複這樣的步驟,並逐漸掌握訣竅:先用膠帶黏地板,再打溼魔術拖。布面擠滿灰塵後,去除較明顯的沾黏物。灰塵總是從角落湧生,故而我頻繁地打掃。清潔工作通常在晚上進行,日光燈一開,房間立刻綻滿簡潔的暖意。
有時覺得它過於乾淨,但唯有勤快整理,日常製造的凌亂方能復原,像一遍遍人生練習。
搬進房間前,習慣同身邊的人叨念各種瑣事,而這裡,泰半時刻是沒有聲音的。這座房間一如文字最私密的場域,飄滿我的習慣、氣味,不需任何言語補滿空白,我在其中。謹慎照顧房間,也感覺它悄悄保護著我——無論在房間裡,或身處他方。
我開始思考獨處的意義,重新建立定時定量的生活:三餐、寫字、打掃,日子變得輕鬆簡單。一向怕吵的耳朵,在這座靜謐完整、宛如星球的房間,益漸寬宏大量,外界的聲響,適度提醒了:生存。
儘管緩慢無聲的度日,仍切實存在著。
有時我在房間裡失神,過往如水流激越,崩解、碎裂。思緒湧動的狀態多在夜晚,冬日深夜滿是透明的冷,我獨自承受睡眠的輪迴,失眠時倒一杯酒,小口地喝。不容自我說服之際,便隨意翻閱木櫃的書,它們擁有各自的生命,曲折地陪伴房間。
我流連在一九九五年邱的蒙馬特,莒哈絲的童年西貢,費雷思殘忍的紐約,梵谷的星空。漫步遙遠土地,房間成了小小的萬花筒,足以旋轉天空。窺視關於傷痕祕徑,幽微的流浪譜系——悄悄遷徙著,在騷動的夜裡。
天色將亮,夢境如骨骼、如霧,煙塵般繚繞再散去。不管情節是好,是壞。
而這個季節最令人感覺安穩的時分,是陽光充沛的下午,我往往也能順利入眠。睡意滿漲的午後,拉上百葉窗,天空剩下條條亮線,像瞇起的眼睛,房間即成雨的森林。我在亞熱帶深冬的天光沉睡,棉被緊裹臉龐,如祕密的繭。遺失時間,遺失過往,僅是完整俱足的睡眠,在一個人的房間裡。
半昏半昧,有些知覺仍會滲入被窩,散溢、流竄。但我被房間包裹著,一切遊走在意識邊緣,失焦地帶。會記得的是溫度的變異,不論身體或情感,雖然房間內,記憶已經散失名字。
總在起身後,靜靜回想,抑或什麼都不想,僅只醒來。懷疑自己是否真正清醒過,說不定搬進這座房間以來,我始終困在凍結的夢境而不自知。
直到那天下午,我似乎醒過來了。
房間依然是亞熱帶的冬天,照耀寧靜的林中風景。枕被如懷抱,我密實地蜷拱被窩。醒轉,聽見窗外敲敲打打的聲音,夾雜對話,躺在床上聽了一會,然後穿上外套,趿棉拖鞋,拉開百葉窗。烘得明黃的陽光斜斜倒入,臉上升起好溫和的暖意,探頭望下看,三五工人帶器械挖土,不時用閩南語閒扯,相互玩笑。
我疏於語言,卻在窗前端詳許久,看如此家常、滿是生命氣息的畫面,在陽光暖燙的下午開展。北台灣的冬季潮溼寒冷,工程固定在放晴的日子進行,施工聲響每每伴隨晴天,窩在房間做事,聽窗口洩進施作聲,與工人笑語,漸漸得到踏實的力量。
每天工程項目均不同,包頭巾的婦女來弄草蒔花,開窗能聞到新鮮泥土的氣息。倒水泥那幾日,車上還掛著小旅館的廣告,宣告人性的樸直。最嘈雜是怪手運作,或處理建材鋼筋時。
也有一次候選人的宣傳車熱熱鬧鬧開過來,重複廣播再陽春不過的內容,至動工處掉轉駛離,再熱熱鬧鬧離去。我覺得那段景象像卓別林的默片,或聖修伯里筆下不同星球的主宰者,荒謬中捎帶一種親切的笑意。
窗口景致不斷變化,胡亂臆測而不得頭緒。幾回遇到房東,想詢問工程,閒聊一陣總忘記提。我決定繼續默默注視,猶如一個不成文的、和世界的約定。施工地帶由雜亂到整齊,再由整齊到雜亂,來回往復,形成某種韻律,多像這座房間。
當我習慣觀察工程進度,如同規律的作息,力量也一點一滴越過往事,回到手中。我常對著變換的工地沉思,從曖昧的光暈領略意義——關於崩毀、傷害,更內在自我的種種,皆如風如煙灌滿房間。
施工總在天色完全暗下前停止。入夜,燈火投影在玻璃窗上,外面的世界與房間交疊,既親密又空曠。日光燈在一天中開啟的時段越來越長,期末將至,我夜夜讀書準試,更多工夫凝視房間細節,不若初來生疏,卻感覺一切過於爽淨。
於是學期結束,我重新布置房間。
我跑遍家具行,挑選一張紅色絨布沙發,安放桌旁,可以思考,可以休息,或無所事摯,單純被簇擁。沙發底部四輪撐起,便於清掃搬移,沉穩的豔紅預告了季節遞嬗,與心情移轉。
仗裡窩坐沙發翻閱木櫃的書,它們又再度來到我身邊。幾天後,一幅複製〈星夜〉在牆上綻開,流轉一八八九年法國小鎮的夜空。那是梵谷寂寞艱難、幾近殉道的自我實踐。絲杉孤傲地伸入天空,雲朵徘徊在山巒邊緣,人間煙火垂首。星空極盡華麗,天體的運行生動莊嚴,或者,恍如漩渦,埋伏不被理解,也難以訴說的心事。
梵谷被療養院的房間困住,而在房間裡,他看見純淨燦爛的星夜。獨居者無意逃離人世,然而人世未能擁抱他,因此梵谷以油彩將自我堆疊,寄託給這幅被千千萬萬遍複製,如今懸掛房間的星夜。
縱然看向窗外,我所見僅是疏落的星空。而暗沉的星光無法照亮工程的變化。
將房間打掃乾淨後,我收拾行李,拉上百葉窗,讓房間伴隨所有物事一同沉睡。雨林的顏色漫上房間,告別祕密而安定。
分離的日子不太記掛房間,因為我早已相信它的承諾,偶爾在他方想起,只覺得情感也有屋舍的個性。那些從生命底層無聲湧出的愛,曾經一脈相牽,曾經直面擁抱,然後成為窗,成為門,成為記憶的房間。
但就像人的遷移,我從宿舍搬進招展在荒煙蔓草邊的房間,隱隱期待春天的來臨。
再度沿原路回返,已是二月底微涼的下午。漫長冬季消融,西天太陽將街道染得金黃。我一路想像孤獨的房間景象,及窗外工程的變化,也許入夜將星光燦爛,或僅存淺睡之紅。將拐過街角遇見房東,寒暄幾句,房東略帶歉意地笑笑,道施工完畢,東西都做好了,之前常常吵到你們不好意思。
我聳聳肩,微笑然後轉身。
沿路花朵綻放,稀疏卻堅定地向遠方荒地蔓延。這些初生花草不止開在路上。風拂面吹來,天空隨之搖動。我繼續向房間走去,步伐更加穩定,或許可以預期,曾有一場大規糢的詩句,在新的景色爛漫盛開。